Wald

嘟嘟囔囔

夜读抄之八

推開這扇盛夏的門:

悲剧比喜剧伟大。有人说,悲剧能以死亡封住一切罪孽,因此伟大。当人陷于无法挽救的命运深渊时,由于无法逃脱,悲剧才显得伟大,正如流逝的流水一去不回,因此伟大,这是一般说法。但假若命运只具有给予人最后通告的功能,命运并不伟大。命运之所以伟大,是因为能在瞬间将生变成死。命运能突如其来地点出众人都忘却的死亡,因此伟大;能让不正经的人突然正襟肃容,因此伟大;让那些人于事后正襟痛感道义的必要,因此伟大;让那些人在大脑内树立人生的第一义是道义之命题,因此伟大;让道义在运行中遭遇悲剧后方能通畅前进,因此伟大;人都渴望其他人实践道义,但自己很难做到这一点,而悲剧能让个人不得不去实践道义,因此伟大;实践道义时,虽对别人最有利,但对自己最不利,悲剧却能令众人都实践道义,促进众人享受一般的幸福,引导社会走向真正的文明,因此伟大。

《虞美人草》,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,2014年

1.

这篇写得不好,十分杂乱。但是评论拖欠了 @安德莉凯利 大半年,当时答应的时候心里的第一反应是写《虞美人草》,但因为实在是难以将自己对书的感觉整理出来所以一直拖着,然而到现在还是想写《虞美人草》,于是不自量力也好,姑且写写。

《虞美人草》于1907年6月开始连载于《朝日新闻》的东京和关西地区,它的特殊意义在于,这是夏目辞去大学教职,转型职业作家身份后所写的第一部长篇。这一向被视为夏目的写作生涯中一个极为重要的转折。夏目的时代,大学教员是体面而稳定的职业,而作家收入起伏颇大,基本没人完全靠这个吃饭。夏目在当时已有《我是猫》这样的作品出版小有名气,再加上《朝日新闻》的炒作,这件事在当时成为一时焦点,《虞美人草》书名预告一出,有百货公司开始出售虞美人草浴衣,珠宝商推出虞美人草戒指,十分热闹。

而夏目辞去教职的动机,虽然要真正地理解很难,却也不难归纳,一是他自英国回来后对体制内教授英文的厌倦,二是由于作为大学教员,一年收入800円(普通刚上任公务员月收50円)仍无力应付家中的开支,因此,朝日提出的每月支付200円对于捉襟见肘的夏目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诱惑。

我之前一直不知道该怎样理解这个时候夏目的心情。《虞美人草》无论是在当时的评论界,还是后来的夏目接受之中,都被认为是一部失败的作品,在夏目作品集中的地位远不如前期的《我是猫》和后期的《心》,夏目本人也在书信中流露出对这部作品不甚想提的心情。从另一个方面来说,这部“失败”的作品却好像并没有影响到夏目的文学创作信心,次年写作的短篇《文鸟》和开始连载的长篇《三四郎》,都是极为夏目的优秀作品。以至于我一度总觉得,《虞美人草》于夏目大概是一个微不足道地过渡。看完《夏目漱石之妻》之后才觉得,不论怎样说“写作是一生热爱”,一生对金钱上的困窘极为敏感的夏目,舍弃了大学职务的安稳,此时总有些背水一战的感觉吧,虽然不能说是把一切都赌在这部作品上,但对自己能否以写作为生这一点还存疑的夏目来说,对这部作品的看重却是不言而喻的。

我时常想,是不是这种看重,让夏目用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姿态来写作。

提起夏目早年的文学观,总是和“余裕”两字脱不开关系。在他为高摈虚子的小说集《鸡冠花》写的序言中肯定了余裕美的小说,阐发了一种对社会现实与人生重大问题无所触及的距离。早期的小说,不论《少爷》也好,《我是猫》也好,虽然把文明的虚伪刻画的无比传神,但微讽的调子与写生文的距离感,都让作者隐遁在笔尖。读夏目的一大困惑在于,一方面他有时并不赋予自己判断的权利,一方面又疏离于小说,你有时摸不清他的想法,无论是对“文学”,对他笔下的人物,还是现代化进程中急速发展的日本,总是没有正解而模棱两可的。

而《虞美人草》这部警恶扬善的作品则极为特别,那是一个使出浑身解数,恨不得将自己的观点倾囊抛出,把之前对大学里所遇的造作的知识分子、所目睹的种种虚伪视作靶子,一顿痛快淋漓地批判的夏目。在夏目的所有作品中,是一次少之又少的将应该与现实截然分开的、描述自己理想中光景的拔刀。

2.

故事并不复杂,开始于甲野和宗近的京都之旅。甲野家境优渥,哲学专业毕业后无心工作,其父却突然死于国外,他与继母以及继母所生的妹妹藤尾一起生活。继母贪婪遗产,甲野不想与其争夺,打算放弃,其继母一方面为此暗自高兴,一方面又担心授人话柄。父亲生前,有意让藤尾与宗近结婚,但在二人去京都旅行期间,藤尾在其母亲授意下,与甲野的学友小野接近。小野是个孤儿,却成绩优异正写着博士论文,他迷恋上藤尾的美貌和甲野家的财产,想要奔向如花似锦的未来,正在此时,旧时照拂过他、对他有恩、与他有婚约的小夜子父女却从京都搬到东京。在过去与未来的夹缝间犹豫的小野,想要放弃与小夜子的婚约。宗近在听说这个消息以后,冒雨劝说,小野因此答应向藤尾说明小夜子是自己的未婚妻。藤尾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损害,一气之下服毒自杀。

甲野认为藤尾服毒自杀死去是一个悲剧,借这个悲剧,人生的第一义即“道义”这个主题浮现出来。小说中讨论过很多次人生的“第一义”和“死”的问题。

甲野和宗近在岚山天龙寺游览时,是第一次讨论。甲野不无惋惜地说,如果人人都表现出来第一义就好了,可惜一般人都是第十义,肆无忌惮,令人讨厌。宗近问甲野,第一义是怎么表现出来的,甲野说,“第一义么?不见血的话,第一义是表现不出来的。[…]当你用鲜血洗净了庸俗愚蠢的意识时,第一义才会跃然显出……因为人就是那样轻薄的东西啊。”

在两人从京都回东京的路上,与从家乡去找小野的小夜子父女相遇。两个世界在火车上发生了交集,夏目又议论了一段,

人有时会潜入地底世界,有时在风的世界中飘摇。甚至在鲜血世界中淋着血雨。集一人的世界于方寸之地的团子,与清浊同流的其他团子,重重迭迭活现出千人的千个现实世界。每个人的世界中心都安置着每个人的因果圆心,左来右去地画出与自己相称的圆周。以愤怒为圆心的圆周快速如飞,以爱情为圆心的圆周在空中烙下火痕。有人操纵着道义细丝在活动,有人隐隐绕着奸谲之圜。当纵横前后、上下四方、纷乱飞舞的世界与世界交叉时,秦越之客便会同舟。

自己的世界与自己的世界交叉时,有人会切腹,自取灭亡。自己的世界与别人的世界交叉时,有时两个世界会同时崩溃甚至绽裂。或者互相碰撞当啷一声地拖着热气分道扬镳于无极。生涯中若发生一次激烈交叉,人就不用站在闭幕舞台也能成为悲剧的主人公。上天赐予的性格在此时方始以第一义为本而跃动。

换句话说,在两个世界交锋的时候,每个人都是按照其本性的第一义在行动的。

而最后死去的藤尾的第一义是“我执”:

我执强烈的女子即使身处危急关头也不会面露愁容,但当自己青睐的人见异思迁的时候,仍不免恨由心生。文明时代的淑女以侮慢别人为第一义,而被别人侮慢对她来说则是件比死更丢人的事。

用一把尖锥刺穿自己的大腿,再叫别人观看的行为正是我执;得意扬扬地舍弃自己认为最有价值的东西之行为正是我执。只要能让我执立足,甚至可以在虚荣市场屠杀自己的性命。撒旦辞别天国倒栽葱地坠入十八层地狱时,地狱的风割着撒旦的耳朵大喊“自尊!自尊!”

在最后甲野给宗近的信里,他明确地写道应该把道义当做人生的第一义。藤尾因为将别的事物凌驾于道义之上,醉心于“生”,忘记了“死”,认为“不管怎样蹈跃,怎样疯狂,怎样嬉戏都无所谓,不必担心会从生之中被甩脱出去”,而被自己逼到了这条道路上。只有借这样的悲剧,当死重新回到人们视线,人们重新意识到“生和死原来比邻而居”时,才会明白道义的重要性。甲野因此辨认出藤野的自杀中富有警示性的悲剧意味,她作为现代女性的意识被完全否定,而她的死带来了一次净化。

然而我一直在想,这真的能算得上一个悲剧吗?

《诗学》里亚里士多德给出了最经典的悲剧过失说,认为悲剧的主人公既不十分邪恶也不十分善良,他有过失,然而并不罪有应得,因此人们怜悯一个人遭受不应遭受的厄运,恐惧这个这样遭受厄运的人与我们相似。伽达默尔的阐释里认为,悲剧里由某种过失行为产生的不均衡性和极可怕的后果,不是让人认同于那种压倒主人公的命运的公正性,而是认同于一种适用于一切的形而上学秩序。换言之,这个意义上的悲剧并不是一种因果,安提戈涅的悲剧是不合理的、超出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合理性想象的,最终却被索福克勒斯变成了一种我们接受的必然的命运。

这个意味上的悲剧,距离夏目的悲剧非常遥远。这样的悲剧无法和任何一种“教诲”相连——倘若藤尾的死是一个悲剧,那便意味着我们不该去判断她。

夏目意味上的悲剧,大概并非是这三百页间的故事,并非藤尾这个我执之人之死的来龙去脉,而更是死本身,是血和死,提醒我们色相世界的妄念,和过于执迷于此带来的毁灭。

3.

从结构上说,藤尾的死也并不位于整部作品的中心。作品不是为了走到这里而蓄力的。前面的枝节也并不是为了这里。

《虞美人草》连载之时和之后都不被批评家所看好,许多人认为作品中大量描写毫无必要,缺乏必要情节之发展。换言之,非常的不小说。插入的大量汉诗,文辞间的藻饰,炼字、砌句、堆叠,源自草枕,而更加变本加厉,极尽华丽之能事,却无益于小说本身的推进,仿佛修建一座宫殿,不去封顶就先雕梁画栋装饰起来,被人视作炫奇与自夸。然而实际上,夏目写作这些的时候非常痛苦,炼字炼句时常呕心沥血。他为什么选择了这种文体?是对以“情节”为推动的小说的怀疑,想以美文学去对其进行某种修正么?

4.

说些别的,我喜欢这本书,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小野。

大概每本夏目里都有这样一个游移不定的角色,被过去的暗影所纠缠着。小野是他们其中之一,大概是夏目写得最直白和不留情面的一个,他不再徐徐地跟在人物生活,将人物对周遭世界的反应一一记录下来,和人物的自我理解保持距离。在这里,自我理解依然不是夏目涉足的领域,他只是不留情面地凌驾并审视着自己的人物,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说出自己的理解和评判。小野是个孤儿,在东京苦读,得到了天皇御赐的银表,未来可谓一片坦途,每月有固定的收入,写出博士论文就可以作为学者,若和藤尾结婚则直接跻身于富贵人家,然而就在这个时候,收到昔日恩人的来信,催促履行婚约。一半在未来式的锦绣前程中,一半是过去式的淤泥的纠缠。

夏目写小野时用笔非常的华丽,可是他又实在是太了解这样的家伙,所以竟然完全没有失去精准。

倘若顺着那条若隐若现的长达半生历史的细丝回溯,越往后回溯越暗淡。如今的小野已成为发芽的树干,事到如今,其实没有必要用尖锥刺向早已断绝叶脉的枯枝末端,残忍地一刀结束记忆的性命。杰纳斯神拥有两张脸,同时瞻前顾后。所幸小野只有一张脸。他背对着过去,只看得见眼前的熙熙前程。如果他往后看,背后只有呼呼作响的北风。他好不容易才在昨日今日摆脱那个寒冷的地方,不料寒冷的东西却自寒冷的地方追了上来。至今为止他只须忘掉过去即可。只要投入温暖鲜艳的万里鹏程的未来中,尽可能一步步远离过去即可。活着的过去也安静地嵌在死亡的过去中,虽然他不时担忧活着的过去会动,却仍自我安慰地每天前进一步,再每天回顾一下背后那些连绵不绝的全景,幸好活着的过去始终纹风不动,令他松一口气。然而,在他认为已无后顾之忧而再度窥探过去的管子时──里面竟然有东西在动!自己正在逐次舍弃过去,可过去竟主动靠了过来。过去正在逼近。过去仿佛一把照亮暗夜的灯笼,越过前后左右的寂静与枯朽,正在摇摇晃晃地挨近。

我如此喜欢夏目,有一点是因为近年来时常感到过往的追逼,那些想要逃开的、所不愿面对的东西。成长使我自然地离开了故乡,从中脱身,去寻求某些不贫瘠的地方,然而却必须为曾经的事情负责。小野试图摆脱过去,躲到未来的富丽羽翼下,然而某个时刻,当过往的阴影逼近,他却无法真的彻底斩断那丝脆弱的联系。

小野的角色,说实话让我想起了胡适。当然适之先生比他有才华的多,也狡猾的多。从美国回来,一面是光鲜亮丽的世界,一面是激昂义气的新文化运动,却在爆得大名的同年回乡和只见过一面的女人结婚。

夏目大概会肯定胡适的做法,认为他做了符合道义的正确选择吧。

5.

这本书真的写得很美。我其实天生和这种文风不合,因为脑子CPU小看一点就要当机,能看下来、能欣赏真是多亏是夏目写的。之所以思来想去还是给你推荐这本,是因为书里写京都的山水与风景,endli同学一定会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些风景吧。夏目写景,是有“风”的,有逝去也有永恒,抄一段我最喜欢的描写作为结束吧:

透过黑中含蓝渐渐流逝的春夜,可以看到树上仍有少许樱花。尘世的电灯自下往上将那些没被风雨垂落、散着幽幽香气的迟开重瓣樱花照得雪亮,也照亮了世人面向高悬于暗夜的樱花许下的祈愿。

大概以后每次看到夜樱,都会想起这段话吧。

评论
热度(17)

© Wald | Powered by LOFTER